【茨酒】刀还在

湾仔码头:


在鸭川旁住久了的京都人,都知道那个撑船人。

他撑的船,无论刮风下雨,电闪雷鸣,在鸭川上总是稳稳前行。他撑的船,船头总是笔直不曲,哪管你前方是奔腾大河,还是龙舰御行。

谁也没有见过这个船夫的真面目,只知道他爱酒,喜欢穿一身灰布衣服,不怕冷,冰天雪地依然赤足踩在船板上。识货的人,猜测这位船夫是个练家子,他赤裸的小腿,跟腱削得干净,脚腕细,有力,每踏一步,都仿佛在踩万军尸骨。且他好酒,蹬着船弦撑船,无论累否,总会喝上一口酒,他力气大,身型修长不莽撞魁梧,光是这样一副拔条的身姿,就引得浣衣女们窃窃私语,辗转反侧。

可是他从何而来?月下小船,靠在船头的那位美船夫,银发似瀑,他究竟是哪里来侠客武士?

有些人笑那些浣衣女们,这些为色所迷的女人们,船夫就是船夫,他没有刀,哪可能是落难的侠士?

他不过就是个十年前,因为省外大旱,逃难来京都的难民。正巧力气大,就混了个撑船的差事。说到这儿,还有男子愤愤不平,他啊,真是个好运气的,船撑得还行,就能为舞姬红叶撑船。

那是一艘十年前的龙船,红叶姬站在船头,一曲三味线下音,秋日落叶归在女儿足,木屐上白玉一般的脚,踏出翩跹惊鸿舞。这是一场传奇的舞,船上的美人,捕获了多少京都达官贵人的心,其中包括花山天皇乳母之子藤原惟山。藤原名门之后,左大臣,被他看上,那可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。

可惜啊,可惜。这位红叶姬,放着金屋豪宅不住,华服锦衣不要,竟然举起了短刀,妄图刺向花山天皇的心脏。

现在那些京都有幸目睹过船头惊鸿舞的男人们,无不惋惜最后被活剐至死的红叶姬。好好的一副躯壳,挂在闹市集会处,成了苍蝇驱虫的老窝。

红颜薄命,想来,离最美的红叶姬最近的男人,不是花山天皇,也不是藤原惟山,而是这位为龙船撑船的船夫了?既是如此,这个男人平白无故遭受了许多来路不明的妒忌。

他也不在乎,这人啊,好似什么也不在乎,只是把白发盘起来,藏在斗笠里,一年四季的薄衫,辣酒,船杆。

甚至,都没有人见过他下船。

京都一年,城外十年,城内朱门酒肉臭,城外路有冻死骨。

这个船夫,既是从城外逃难来的,如今有住处,又有好酒喝,怎会关心城外如何?

醉生梦死,也是一世好景。

不过俗话说得好,好景不长。这位船夫喝酒的小日子,终于是在一次夜深人静的流寇入侵动乱之夜被打破了。那日月亮挺好,水也温柔,绿蚁酒名字糙,口感可不糙,真好像香楼里女儿的舌头一样温软。船夫脸上扣着斗笠,初夏的风,不热也不冷,当被盖了,正正好。

若是能忽略鼻尖那一缕若隐若现的血腥气,就更好了。

侠客不知何时落在船的另一端,他伤得很重,浑身的血,白发也被血染污,结成缕缕。他被追杀,伤了,痛得到了骨髓,也不敢哼唧一声。他不知船夫是睡了还是醒着,捂着伤口,拖着卷了刃的刀,一步一步走向船的那头。

血腥气带着刀尖的冰冷,贴在船夫的脖子上。

别动,别叫。否则我杀了你。侠客威胁。

船夫懒懒地打了个酒嗝。

船无人掌,顺水漂流。鸭川的水和京都的美人一样,好看,脾气很大。一阵风来,就不知要往哪处荡漾。侠客不可能杀了船夫,自己撑船。伤重至此,他早筋疲力尽。从皇宫逃到鸭川,已经是走投无路,本想投河自尽,正巧这时,醉了的渔夫和他醉了的船顺着鸭川荡啊荡的,荡了过来。

侠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上这艘船,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追随的人在哪里,又为什么要做一名刺杀权贵的侠客。

他握紧了刀,若是追兵赶来,他会使尽最后一丝气力,剖腹献义。

只是,恐怕载了自己的船夫,或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。

对不起。他鬼使神差地对着船夫道歉,我在摄津茨木县还有一处房产,如果到时候有人追来,你趁乱跑走,可去茨木县掌田大人那里,报茨木童子的名字。

他见船夫毫无动作,只是挠了挠脸,翻了个身。月色如此安静,仿佛他死前的安魂曲,他就停不住,回忆平生一样继续道,

我生于茨木县,奉行江山大义,以刀问世,立志砍尽天下不平的事。

船夫嘴里呵呵冷笑道,说得好听,什么大义,什么房产,都是骗本大爷的。你一野小子,用的是无柄刀,穷鬼一个,有什么资格和本大爷说大义和房产。

他轻蔑一笑,留着你的遗言回你茨木老家种地去吧。

刀是侠客的命,哪怕他只是一个流寇,骂他可以,不能骂他的刀。重伤之人手脚并用,将刀抵在躺着的船夫胸前,杀气如蛇一样冰冷阴狠,他说,

无柄刀乃大江山英雄酒吞童子刀之奥义,刀如常伦,应该无拘无束,人非畜生,不被阶级强压。是以用无柄刀砍遍天下阶级,你一个船夫,怎么可妄言酒吞童子之话?

船夫伸出右手食指,顶开面上斗笠。月从乌云后一探,探入船夫双眼,冷如冰刃,又烈如艳阳,实在是一双让人过目不忘之眼。

就连一路从省外杀入京都的侠客,都愣住了。

鸭川的水实在太雍容华贵,全数往皇都护城河那里流去。无人掌船,船自也要向着高墙飘。一队队巡查武士在河边逡巡,犀利的目光自然不会放过一叶扁舟。有人打着灯笼站在桥上远远看着,越近,就越隐约看到船上异样。侠客见无处可躲,左手握无柄刀,右手将为数不多的盘缠塞给船夫。

你逃吧。他说。

船夫没有接,而是脱下他的披挂,一把将侠客推塞入船舱内,盖住他,往他身上撒了一桶的河水。

想活命滚回茨木县,就闭嘴。他喝了口酒,握紧船杆。

他赤裸着上身,一身酒臭气站在船头撑船。那是一艘不会偏的船,哪怕前方是森森白骨,死路一条。

源赖光亲自领一番队前来巡查,船被拦了下来,赤裸上身的船夫一身精干的肌肉,腰间似有青色绣纹,他醉醺醺地领了官兵来查。见船内一隆和咸鱼放在一起的物件,有人要伸手去探,都被上面河水的土臭气给阻止。

这是什么?

这是鱼,死了的鱼。

源赖光放过了这一隆又臭又腥的'鱼',仔细打量船夫。夜,月太静,实在让人不查宫内发生的大事。

他说,有人欲刺杀天皇,你可知道?

船夫道,我一粗人,不懂。

源氏道,不过是个蠢刺客,仗着刀术还行,单枪匹马夜闯皇宫,连天皇大人的寝宫都摸不到在哪。

船夫道,那还是真蠢。

源氏冷笑,这些年,不怕死的蠢货越来越多。照我看,唯独十年前那个叫红叶的女人还算有骨气,差一点就给她翻天覆地了,在天牢里拷打的时候,也一声没吭。她说她是一个人来的,你信么?谁信?猪都他妈的不会信!

他哈哈笑道,只可惜啊,只可惜那一身多好的皮囊,全都被毁了。

远处传来的又是一曲三味线音,不知哪家的美歌姬,正在细细唱着归乡的小曲。她是哪来的美人,是否比得上当年红叶舞姬的万分之一美?

船夫喝醉了,对着源赖光都敢仪态不尊。他坐靠在那一隆腥臭的鱼上,下逐客令,

源大人,这船不遮风不挡雨,呆久了,恐怕贵体有恙。

巡逻兵几个鱼贯而出,只剩源氏一人站在船头。他的刀可是一把好刀,精锻精磨,刀可断风。他这人,恐怕也是天皇的一把好刀,需要用他,砍尽天下野草。

万事皆定,谁弱谁强?他说。

船夫打起呼噜。

的确,月太美,只衬得一梦到桃源,到天涯。

船悠悠地飘,继续荡,荡得里京都最豪华的那座楼远了,又远了。荡到了一座老桥的桥洞下,船夫将船卡在废弃船坞边,这座桥洞,就是船夫的家。

他将披盖掀起来,侠客已经昏迷。

他用他撑船十年的手,拢着鸭川的水,慢慢清洗侠客脸上的血污,擦拭他遍体鳞伤的身体。侠客很年轻也很英俊,白色的长发好好辫梳,对谁家女儿笑一笑,就能惹哭许多女孩子。他受伤了,脸色不比健康时好看,发烧了,拉着船夫的手胡说八道。

他说,你就是酒吞童子对不对?

船夫从鱼筐里拿出鱼,放入破了一角的铁锅里煮。侠客挣扎着坐起来,拉着船夫的手。

你就是酒吞童子对不对。

十年前摄津茨木县,那个被你救了的小孩就是我,酒吞童子,名叫葫芦的无柄刀,杀了要吃了我的饿狼。

鱼熟了,在铁锅里扑腾到死,一点无法掌控自己被吃的命运。船夫把铁锅用钳子夹着放在了侠客面前。

他说,吃饱了快滚。

侠客说,你承认你是酒吞童子,我就吃。

船夫看了他一眼,将鱼吃了个一干二净,配着小酒,也自有一番别样的好滋味。

他说,不吃,有的是人跟你抢吃的。

侠客在第三天饿得饥肠辘辘,把船夫留下的咸鱼都给吃了。咸鱼很咸,咸得舌头发疼。他几乎要流下疼痛的泪水,傍晚时船夫撑着船回来,侠客已经可以耍刀,他在夕阳下舞一刀劈砍刺挑,背后鲜红的是夕阳,而不是他杀伐千里的尸首。

船夫说,今夜我送你出京都,以后回茨木县,好好守好你那处房子。

然后,忘了酒吞童子这个名字。

侠客说,我忘不掉。十年之前,违逆叛上的酒吞童子,一把名叫葫芦的无柄刀,杀是杀,砍是砍,红发烧尽天下不平,我无法忘掉。

船夫不语,只是喝了一口酒。他盘起的白发藏在斗笠下,他英俊的脸,藏在与世无争的红尘里。

这是一处离别,故,该有一场小雨。

船是从西北偏门走的,侠客穿了一身好衣服,无柄刀藏在箩筐里,白色的头发学着渔夫样子盘了起来。他要有好生活,娶一个漂亮的农家妹子,在他摄津茨木县的大房子里,种地,收获,儿孙满堂。

要做到这些,只需要放下无柄刀,忘记一个叫酒吞童子的名字。

眼见小城门在咫尺,船夫将船停好,送侠客走。侠客回头欲言又止,他说,酒吞童子,让我再看你一眼。

你不记得摄津茨木的茨木童子,但是他记得你,他记得你志得意满地背着名叫葫芦的刀;他记得你在路上说,人人生而平等,用刀斩尽天下不平;他记得你太阳下一身的狼血,对着那个快要被吓死的小孩说,小鬼,好好活下去。

侠客恳求船夫,可不可以再陪我一程。

船夫长长地看他,光着脚,踏上京都的土地。

侠客的话,很多。像足他这个年纪的少年。他喋喋不休,人人都道龙船舞姬红叶一见倾人城,但是他说他只记得在进京之前的一条小路上,红叶姬也低眉顺目跟着的那个人,他一头红发张扬骄傲,眉目俊美,是天上的神仙。

他说他要干大事,无柄刀一出,无人敢拦。

侠客无不向往道,那就是酒吞童子。

白发的船夫最终停下脚步,指着城墙说,那里翻过去,就可以出城,每天晚上午夜时分,月亮最高的时候,那里没有士兵巡逻。

他只是一个船夫,却知道这座城池最深的秘密。

一声笑声夜中炸了,似曾相识。他说,有趣,真的有趣!

源濑光从暗处走出,他拔刀,身后跟着百来名弩手,根根淬了毒的箭对着船夫和侠客。他鼓掌的样子很虚伪,根本藏不住眼里的愤怒和厌恶。他说,好一个隐藏了十年,蛰伏了十年的酒吞童子,你以为没了红叶,你还能接近花山天皇?

源赖光对着茨木童子装模作样地感激,茨木童子,我真的要感谢你,酒吞童子藏了十年,我们都找不到他,你一来,他为了救你,竟然赤裸上身撑船,露出了他和大江山众结义时的纹身。

茨木童子的双目赤红,拔刀插入地中。

源赖光嘲笑,你以为那把破刀能敌的过我的鬼切?这可是天皇御赐宝刀,就是要把你们这样的烂根野草全部杀光!

他回头冲弩手下令,放箭!

箭比雨水还密集,向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射来。茨木童子的刀刚刚握在手里,所有的箭就被酒吞童子砍断了箭头,噼里啪啦,蔫了的鸡一样洒落了一地的鸡毛。

酒吞童子掌着船杆,对源赖光说,源氏,你错了,野草是永远也不会砍完的。

野草,只要春风吹,就会再生!只要还有人心怀理想,他的无柄刀,就是永远也砍不断的。

船杆裂,利刃出,无柄刀,正是葫芦!

酒吞童子掀翻了斗笠,这场雨,再也不是离别的雨,而是黄泉路上的哀嚎。它大了,大得几乎要把一切罪恶冤屈不平苦难冲刷得一干二净。十年之前的侠士回到了他的刀身边,一头白发被滂沱大雨冲得贴着脸颊,他回头对着茨木童子笑道,

小子,可有好好活着?

茨木童子坦然说,无愧于刀,无愧于心,誓死追随所念,我有好好活着。

酒吞一刀一个脑瓜子,在雨中大笑道,够了!

越来越密集的毒箭挡不住英雄冲刺的身影,越来越多的士兵砍不断雨后的刀术。脚踏地,溅出道道雨水。酒吞童子那染料染白的头发,被大雨冲刷,退去了颓唐的白色,显露出烧尽生命的灿烂艳红。那个红色茨木很熟悉,当年在茨木县,他被酒吞所救,他说,你是谁,要去哪?

他说,吾名为酒吞童子,哪有不平,就去哪里。

茨木说,我想要跟随您。

那个人说,若你心中有义,天下就不大,你终会见到我。

他一头红发,如不尽野火,春风吹又生。他说好好活着茨木童子,无愧于心,无愧于刀,爱之所爱,就是好好活着。

现在有人要斩了他们的根,那就杀!不服天下不平,杀!不服命运多舛,杀!不服人命如狗,杀!不服天压草芥,杀!

可他不明白,雨中大吼,茨木童子,你为何要执着于我啊。

他的信徒回应,酒吞童子,十年之前,那日在山下,一见倾心,再见误命。你之所言,爱吾爱,无愧于心。我追随你,又有何不可?

源赖光躲在弩手后嘲笑道,好一对苦命的战友,相依的鸳鸯!那就都在这里送命,给花山天皇一个交代。

茨木童子一刀再斩一士兵,怒道,胆小的家伙,刀都不敢拔,怎么配和酒吞童子说话?

雨是一曲断肠的绝唱。


 


问天下谁苦,征途几沉浮?功名付于酒一壶。以刀为骨,以念为颅,杀战场,淡了江湖。

他们衣襟上斑斑血迹,无柄刀卷刃,依然是削铁如泥的锋利。眼见兵败,源赖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,他再下令,终也是越来越颓势,渐渐的,真让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杀出一条血路。

雨下得太大了,大得又过了十年,京都里的人还是记得这一场来得蹊跷的大雨。

大雨之后,鸭川上的船依旧,却再也不见那个稳稳撑船的船夫。源赖光据说剿匪有功,升至右大夫职位,这是他自从十年前活捉红叶之后的又一次大功。而这一次助他功成名就的是,大江山王酒吞童子的头颅。


 


天皇赫赫神威。

酒吞童子被镇压在京都郊外枫叶林下,他的头就在那里。总有一位白发的侠客前去吊唁,他是个傻子,因为有人问了,他总说,下面埋着的是一个酒坛子,而不是酒吞童子的头。

时过境迁,无人再议。一梦碎了,片片凋零。

但野草每年都有,依然有数不尽的侠义之士,要为天下不平而斗争。春风吹又生。

大雨之后的第十年,白发侠客挎一柄无柄刀,从小镇上回了摄津茨木的老家,他带了三两壶美酒,进入后院。他一见倾心的人正在庭院里靠着门睡,打了一个懒洋洋的酒嗝,和他第一次见他一模一样。

白发侠客说,吾友,酒来了。

红发的人道,好酒,应该说一个好故事。可惜的是,酒吞童子的故事却死在十年前的京都,只留的一个船夫逃了出来。

白发侠客道,酒吞童子的名字永远不会死,只要人还不甘心于命运,王侯将相宁有种乎,那么酒吞童子的名字,就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。

这就是当年艳阳下的侠义。

而茨木童子所求,不是什么酒吞童子的名字。来来来,酒吞童子的故事结束了,那就讲一讲山间清泉与船夫和耕人吧。

他就要做一生的梦就好,一梦二十年前,红发少年夕阳下笑,一笑,误了终身。



红叶姬与酒吞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友情,只有我们的茨木童子,心术不正,一开始就不安好心。



评论
热度 ( 342 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开封大汉1219_不怪你,做什么都不怪你 | Powered by LOFTER